powda | 感謝你們的照顧
Powda是什麼?
文/Apyang Imiq
powda是太魯閣族生活中常見又重要的祭祀活動,powda是"通過"的意思,powda的牲物可以是雞、鴨、牛、豬...任何生物,目前最常見的是豬,所以我們常說"殺豬"。powda的原因有很多種,傳統主要有結婚、上山行獵前、消災解厄等,但現今殺豬的原因琳瑯滿目,落成、訂婚、買車、當兵、考上公務員、特定目的慶祝...等。總結來說,太魯閣族人相信生活上的所有一切都是utux(祖靈)給予的,我們的祖靈跟上帝一樣,喜怒無常,不只會祝福你也會詛咒你。
因此,人際關係的變動及生活中發生事件都必須慰告祖靈,藉由powda重修"連結"及"修補"人與祖靈的關係。
今天的殺豬是舅舅為了感謝爸爸媽媽一直以來對外公的照顧。通常殺豬的時間在清晨,豬叫聲劃破太陽升起前的寧靜像是部落廣播一樣,鄰近的人都會走近來看,尤其結婚的殺豬,牽涉到兩個家族(血緣及姻緣連結到的所有人),會動用很多的工作人員及來吃的人(也想分得幸福的人),結婚是喜事,豬(牲物)視為一種喜悅及祝福的象徵,分食到豬肉的人都分享到主事者的幸福。
舅舅的殺豬屬於家族內的"小事"(不牽涉到人際關係的大變動,也不像結婚是公開歡迎大家來的祭儀活動),所以工作人員都是舅舅自己找來的親友,一隻豬分成17份。
怎麼殺呢?
如果不是處於情境中的人,很難理解內部細緻的氣氛與情緒流動。就像我們不懂寒單爺為什麼要被鞭炮轟炸到皮開肉綻,不懂豬公被養到比卡車大還塞橘子在嘴裡再殺死他...非太魯閣族也很難懂我們的powda。就像當天我二嫂死命躲在車上不願下車,應是埃到豬殺完才現身。
我們小的時候在部落裡只要遇到殺豬就很興奮,我和哥哥很喜歡跑到奄奄一息或是已斷氣的豬旁,用力拍打它的屁股,確認豬已經死去,"殘忍"兩個字從來不跟powda扯上關係,直到接受教育,學習許多一般主流思想與價值觀後,才有一種愧疚感。但殘忍的定義又是甚麼?誰定義了殘忍?告訴你這樣的行為很可怕,那樣的行為很和平...
殺豬有各種方式,每個部落和每個祭祀者依自己的能力和習慣來殺豬,我看過兩種使豬斷氣的方法,一種是拿長矛刺穿豬的心臟,分別從腋下兩邊刺穿,等豬慢慢斷氣,另一種則是直接用開山刀刺穿氣管,刀子用力插入後,轉一下,豬不到一分鐘就斷氣。
斷氣後就用火槍和鏟子去毛,火噴在皮膚上起一圈一圈的紋路,圓鍬在配合著把毛刮下來,等豬隻露出光滑乾淨的白皮膚後,就要開始切分了。切分前鋪上藍白相間的帆布,帆布事前得洗乾淨,豬擺上後,帆布的範圍內成為重要的儀式空間,不能穿著鞋子踩進去,以免弄髒豬肉。
切下豬頭及四肢,取出內臟,內臟交由婦女煮食,通常會熬煮一鍋豬血粥。其他的按照豬肉部位切割成需要的份數。
公平分享的智慧
太魯閣族的殺豬強調公平與分配,我們沒有特定部位一定給某些人吃的規矩,我在現場經歷過,除了豬腦泡米酒給耆老喝之外(事實上似乎也沒那麼絕對只能給耆老喝,有一次一個baki就拿給我喝),內臟和豬血敖煮成豬血粥共食,肋排和剩餘的肉拿來火烤 BBQ,其他都一律公平分配給預計分食的對象。
我和哥哥不會殺豬,只能做扶助打雜的腳色,跑腿去雜貨店買鹽巴和木炭、脫掉鞋子幫忙扶住豬肉,讓舅舅和姨丈比較方便切割。我們問舅舅和姨丈可不可以換我們切,他們搖頭說不行,每一個部位都要公平地分成17份,如果讓我們這樣的菜兵上場,一定會切爛或切亂。
本以為沒有那麼困難,我只要仔細瞪大眼睛在旁邊看就能學會,但當豬肉全翻開來,一片血肉模糊的時候,不熟悉豬的身體,真的很容易搞混,你摸到的到底是哪個部位。同部位的豬肉擺在一起,為了不浪費,切分每個部位要很精準,姨丈早在心裡想好17份該怎麼切才下刀。
等豬隻全部切分完就換紅色塑膠袋上場了。
分食的對象
支亞干部落的耆老們都有印象,日治時期和國民政府初期結婚殺豬的狀況,那個時候分食對象限於血族的親戚(兩個家族耆老記憶血緣連結得到的人),過去部落裡面結婚的殺豬頂多兩、三頭,每個人都能拿到滿滿的豬肉袋,但現今的結婚分食,幾乎整個支亞干有獎,每個家族都能分到。這個轉變怎麼來?
太魯閣族原來是以單一家族組成的部落為主,過去在立霧溪、木瓜溪、支亞干溪流域建立了100多個部落,但1914年日人發起討伐太魯閣族戰爭後,將不同的部落(家族)混居在一起,以支亞干為例就混居了至少20個來自不同的部落。混居凝塑了一種新的部落認同,跨越了血緣及姻緣。
新的部落認同打破了過去單一家族gaya(部落規矩、跟你同屬一個祭祀系統的人)的維繫,尤其結婚帶有祝福的祭儀,更有彈性納入非同一家族的人,於是分食的對象從親屬擴及朋友、同學、同事、或是生活上與你有特定交集的人。再加上殺豬需要的工作人員很多,會殺豬的人也越來越少,同部落的但不同家族的人就變成工作人員及分食對象的首選。
powda從原來維繫家族的gaya,個體因為人際關係的變動,需藉由殺牲重新修補與家族utux(祖靈)的關係,到了當代,又添增"餽贈"的含意。「今天別人來幫我殺豬,下次他殺豬我就要還」、「今天我收到別人的豬肉,改天我殺豬也要把豬肉還給他」。
powda祭祀對於當代的太魯閣族社會很重要的社會意涵在於人際、社會組織的重新組合,更是重新塑造一種新的群體認同(部落認同)。
學習的教室
powda充滿太魯閣族的宇宙觀與智慧在其中,相對於排灣族的五年祭、阿美族的豐年祭、賽夏族的矮靈祭,powda是很生活性的,儀式的操作也不以展演為目標,過去懵懂無知的時候,總是聽到很多人抱怨太魯閣族沒有大型的祭典儀式,連自己都覺得好像truku的部落文化相對其他族群來得弱。但在真正理解與反覆接觸後,才會感受這就是我們的文化,即使像結婚的powda可能納入很多的參與人員,但它仍保有私密性,你的名單不在紅色簿子(通常主事者都會先製作分食的名單簿冊)就不是分食對象,你也不太會厚臉皮的去要豬肉,更別說其他跟這個家族沒有關係的觀光客。我們會殺豬的人越來越少了,理解殺豬的人也越來越少了,有時候在部落裡聽到有人說「truku就是愛豬肉、就是要那個豬肉」,或是很單純的把豬肉比喻成漢人的喜餅,自己心裡都會不舒服,我們的powda是人、gaya與utux之間複雜交織的愛慾情仇的展現,是我們與utux對話的特定祭儀時空,更是laqi Truku(太魯閣族的小孩)學習當一個truku的重要教室。
Apyang Imiaq:太魯閣族,Alang Ciyakang(支亞干部落)。從小立志當作家,現在想當織布工藝家,目前在國立東華大學當計劃助理。曾獲山海文學獎2007年第一名,2010第二名。2014年更以〈tminum yaku‧編織‧我〉拿下散文組第一名。離部落越遠,心越疏離。想盡一切接近部落,接近祖靈。
Apyang Imiaq:太魯閣族,Alang Ciyakang(支亞干部落)。從小立志當作家,現在想當織布工藝家,目前在國立東華大學當計劃助理。曾獲山海文學獎2007年第一名,2010第二名。2014年更以〈tminum yaku‧編織‧我〉拿下散文組第一名。離部落越遠,心越疏離。想盡一切接近部落,接近祖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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