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跟著妳的腳步

文 / 林曼丘 Amay 
口述/ Bowtung Yudaw

“Yaku o Bowtung Yudaw ka ngahan mu. Pusu rudan tama mu spiyaw o pnaah dgiyaq Mksquid ngahan na. Miyah nami tbalax Sakula da ni paah hiya do sjiqun ku Qowgan hini. Kika sapah mu sayang da. Pnaah ku bilaq ita ku tuhuy tama mu mniq yama. Tama mu o tgmisa knan paxa libaw qbhuni ni dmangar qowlit, dahaw rapit… mnsa nami dgiyaq, msuwal o mtaqi nami tadus pusu qhuni, qmuyuh o taqi nami rxngaw. Mnsa qmita qlubung ka tama mu, djiyal pada, bowyak, mirit, dmayaw ku mapa dhuq biyi. Piaqun nami ni gigun da. Mdngu do squun nami rpun da. Rima idas kingal hangkawas ka samat kika damat nami bunga ni masu. Saw kika tnhiyan mu rudan asi saw sndamat. Lmlung ku endaan mu paah bilaq bitaq sayang.”


「我們辛辛苦苦地背獵物下山,但走到國家公園就沒有路了。」 
「警察在那裡等我們。」 
「孩子們都不爬山了。」 


2012 年我在部落從事太魯閣族田野暨文化復振研究工作時,遇到Bowtung Yudaw Payi。她娓娓道來,當殖民政府壓迫太魯閣族人移居至平地時,她爸爸堅持土地是命脈不能離開。孝順的她於是陪伴爸爸,兩人住在山上,爸爸走到哪裡,她就跟到哪裡。 




Payi 的爸爸 Yudaw Wilan



Tuhuy rudan-- 這是太魯閣族人教育下一代的方式,跟著老人家,亦步亦趨學習。 Payi 用她最熟悉的方式,刻意地帶我在身邊生活,一點一滴的分享Truku 的生活智慧和動人的故事。Payi 的傳統教學,也很像博士班研究生的訓練,一個學生跟著一個老闆,亦步亦趨。 

在山林裡,她學會了每一種植物、每一個動物的名字,她也學會了Truku 的世界觀和生命態度。她除了跟我說陪爸爸打獵的英雄事蹟,也會說爸爸媽媽如何在森林裡種樹、栽培魚苗、還有如何避免在春夏季兩季(動物懷孕時)打獵,以達到生態永續。Payi 也會跟我們提到,打獵和族人的gaya (文化習俗與禁忌)息息相關,假如家裡有人違反性禁忌,獵人入山時可能會發生事情,因此獵人一言一行都要行得正,才能蒙受祝福。
在Payi 身上,我才明瞭了,紐西蘭原住民研究學者所謂的Indigenous knowledge system (原住民知識系統)和Indigenous epistemology (原住民知識論)是什麼意思。我最喜歡聽她講山林的種種的故事,聽到睡著。 對Payi 來說,爬山不是休閒活動,而是一種生活方式。豐豐富富的知識,都在山林裡。 

當國家公園初設立時,Payi 很難理解為什麼打獵是違法。 

「一群記著圍在前面,閃光燈一直閃一直閃......然後被抓到警察局。晚上我和先生在警察局,實在很擔心,家裡還有三個小孩子還沒吃飯該怎麼辦?」
被警察抓,一直是Payi 心中的一個傷痛:「為什麼政府要抓我們這樣好好的小老百姓?」 她總是這樣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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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禁獵, 之後Payi 慢慢也不去打獵了, 去打獵的人也慢慢變少了。 

「現在老人家腳不好了,年輕人漸漸也不上山了,只能看電視滑手機,我們的孩子以後怎麼辦?Aji mha peydang hici (以後不是會迷失嗎)? 」 


我想到曾經有一個醉醺醺的阿公跟我說:「你趕快寫下來, 國家公園蔣公行館的地方,是我以前的家!那是我爸爸的地耶!你要跟政府講!」 

每一天,國家公園旁的財團亞洲水泥公司依然可以繼續採礦,繼續把山夷平。風起時,附近的部落就一片風吹沙,族人也擔心有一天會崩山或土石流。 


國家公園的禁獵和附近的採礦,是政治論述中弔詭的矛盾。


亞泥挖掉了半個山頭(Photo Credit: Yudaw Buya


時間回到今天,2016年的7月30日,來自各部落的族人,午夜起身,走過蘇花高,走過雪隧,來到總統府前的凱達格蘭大道。在烈日下看著老人們疲倦的雙眼與流汗的雙頰,我真的很心疼,好幾個小時的路程,就為了長久以來狩獵權的訴求,能再次被新政府聽見。 

我去幫Payi 到冰桶拿水時,發水的族人雖然素昧平生,也知道我是漢人,看我匆匆拿了一杯水,還特別要把一個比較冰的杯水換給我。現場有族人唱歌,有一起跳舞,沒有雞蛋,沒有武器,沒有髒話。這就是我喜愛族人的地方之一,在任何困境裡,總不失去對生活的幽默和對人的關懷。但或許是這樣的不功利、不計較、善良,常在複雜的政治操作中被欺騙。 

今天, Payi 堅忍地走上凱達格蘭大道上勇敢的身影 輕輕唱著: 

Tama wada su inu, (爸爸你去了哪裡)
Empuru ku dapil qaqay su, (我要跟隨著你的腳步)
Ana su wada inu hug, (不管你去了哪裡)
Empuru ku liyus endaan su. (我要跟隨著你的腳蹤)




太魯閣族還我狩獵權抗議遊行現場07/23/2016 (Photo credit: Tunux Wasi)


payi 樂於傳承Truku 山林知識給子孫 / 加灣部落08/16 (Photo credit: Amay)

和Payi亦步亦趨的學習過程中,我慢慢明白,太魯閣族失去的,太魯閣族要爭取回來的,不只是狩獵權。真的不只是狩獵權。當政策剝奪了原住民的狩獵權,而狩獵又是原住民山林生活、教育很重要的一部分時,強勢文化剝奪的,不只是「狩獵權」,也是剝奪了原住民的「教育權」啊! 

太魯閣國家公園,全然的禁獵讓太魯閣族人千萬年的山林知識和文化信念系統,隨著時間慢慢崩解與世代斷裂。 
我們需要正向的改變!  
打獵不必然和保育是二分法。 
太魯閣族人過去生活在山林裡,維持生態多樣性。他們應是所謂「國家公園」真正的管理者和保育者! 


Mowsa nami madu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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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我想起一位族人曾分享的感慨之言:「我們的文化永遠與文明連不上線, 要不要傳承文化變成了一個抉擇。」 


大家,有想過每天都要面臨抉擇的心境嗎?那是怎樣的心情? 
文化與文明不必然是二分法。是強勢文化偏見的眼光,把它分開了...... 


期待這麼一天,太魯閣族小孩吃山肉時,不用再被外人用奇特的眼光說:「可是那是保育類耶!」然後陷入茫然的沈默。 

期待這麼一天,太魯閣族警察不用在族群情感和政策執行之間拉扯,政策不再撕裂與分化族人的情感。 

期待這麼一天,太魯閣族的孩子們可以扎根、立基在山林知識的豐盛上;並在山林、平地的轉換之間悠然自得、成長、茁壯。像Bowtung Yudaw一樣善良、一樣堅毅地說:「Yaku o laqi Truku!(我是太魯閣族人)」 


森林,也會因為孩子們的笑聲和活力,和老人們的智慧,更加蓬勃茁壯。




關於作者:

Bowtung Yudaw
花蓮加灣部落耆老,家鄉在太魯閣國家公園深山內的Mksquid部落,精通山林知識,為太魯閣族少數的女獵人,2012始領導加灣部落母語、文化傳承的事工迄今,參與許多社區計畫,如「母語大使」、「帶小米回家」、「母語e起來電子書」等。願望是有一天能搭直昇機回到深山-- 爸爸的故鄉,看看以前住的房子,也深盼原住民族的孩子們不要忘本。聯絡方式:0989-576-224。

林曼丘 (太魯閣族名:Amay)
台師大英語系,美國夏威夷大學第二語言研究碩士,亞利桑納州立大學應用語言學博士, 主要研究領域為教育人類學,指導教授為美國原住民(Cochiti 族) Dr. Eunice Romero-Little 和花蓮加灣部落耆老Bowtung Yudaw,博士論文研究題目為「實踐部落為本的太魯閣語語言政策:在語言復振、身份認同、和社區營造間同建希望」。現任高中老師。聯絡方式:mlin16@asu.edu。

More Information:

【爭文化平等權 太魯閣百人凱道怒吼 2016-07-30 TITV 原視新聞】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suT9KsAM7E&feature=share
【爭文化平等 太魯閣族上凱道:還我原住民族狩獵權】
http://e-info.org.tw/node/117422
【還我原住民族狩獵權自救會 新聞稿】
http://www.truku.tw/maduk/modules/tadnews/index.php?nsn=20
【P部落「原罪」與傳承:老獵人 Yasi 的故事】 
http://pnn.pts.org.tw/main/2016/07/26/原罪與傳承:老獵人-yasi-的故事/
【爭文化平等權 太魯閣百人凱道怒吼 2016-08-02 Truku TITV 原視族語新聞】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yR_4D1F1H0A&feature=youtu.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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